1935年5月18日,《大公報》特約通訊員范長江從上海乘民生公司輪船溯流西行。范長江向《大公報》提出去西北采訪的請求,不要差旅費和工資,僅要稿費;只需給他一個證件、一個名義,再介紹一些地方旅館和社會關系;行動自由,文責自負!洞蠊珗蟆氛崎T人滿口答應,給他發(fā)了旅行記者證,還開了介紹信,以備沿途遇有困難時使用,且預付了部分稿費。
在四川內(nèi)江家鄉(xiāng)作短暫停留后,范長江來到成都。此時,紅軍第一方面軍和第四方面軍在四川懋功會師,聲勢浩大。7月初,范長江只身從彭縣進入雄峻的龍門山:“越走山越大,人家越少,深山密林,道路曲折,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,只想能撞見紅軍!鄙矫褚娝皇钱?shù)厝,單身獨行,都勸他不要前行,以避土匪、野獸侵襲。范長江只好退回成都。
紅軍所到處,皆歸“蘇先生”管轄
1935年7月14日,胡宗南部隊一個參謀團要從成都北上去蘭州,范長江爭取到同行機會。他頭戴南洋太陽帽,身著戎裝,雙肩斜挎干糧袋和子彈帶,腰系文件包,腳踏馬靴,跋涉崇山峻嶺!坝浾呱钊肫渲校瑑叭蝗缛肷_地獄,陰寒澈骨,不敢久停!币估锿端蘖珠g,輪到范長江值夜班,不時聞到虎豹吼叫聲,令人毛骨悚然。“身披棉被,手持手槍,仰觀滿天星斗,耳聽嗚嗚風聲,極目向四面黑暗中偵察!
范長江在江油追尋紅四方面軍徐向前部隊的足跡,看到紅軍白軍交戰(zhàn)留下的痕跡。中壩北門外立了一塊大石碑,鐫刻八個大字:“平分土地”“赤化全川”。到白石鋪,墻上刷著標語“武裝擁護蘇聯(lián)!”范長江與當?shù)鼐用窠徽,?jīng)常聽到一個人名“蘇先生”。據(jù)他們說凡是紅軍區(qū)域,皆歸蘇先生管轄。范長江恍然大悟:蘇先生不是人的名字,而是紅色政權蘇維埃。
涪江之水來自雪山,江水寒冷刺骨。紅軍據(jù)守涪江南岸時,國民黨第二師派善泅水之官兵游泳過河攻擊。但下水官兵十之八九皆被水凍僵下肢,沒水而死。范長江說:“記者亦曾以足部試之,下水數(shù)分鐘,即失足部知覺,急提出水,必經(jīng)五六分鐘,始能回復原狀!
范長江從胡宗南部隊獲得情報:毛澤東和紅一方面軍主力在松潘西南的毛兒蓋,張國燾、徐向前的紅四方面軍在黑水溝一帶活動。范長江分析說:“朱、毛、徐向前合股以后,尚有十萬左右之人槍,缺食缺衣,缺彈藥,進圖四川腹地既不可能,困守岷江上游與大小金川之間,尤無法自給!庇纱伺袛啵t軍必將在冰雪季到來之前,脫離困境,另謀出路。
熟悉地理的范長江認為紅軍北上,只有三條道路可走,即包座、郎木寺和阿娃,各有利弊。偏西的阿娃線,即阿壩州,要過黃河激流和給養(yǎng)維艱的牧區(qū)。中間的郎木寺線,草地、雪山和洮河阻攔。偏東的包座線,有楊布嶺、白龍江、迭山和洮河四道奇險。
范長江當時并不清楚紅軍內(nèi)部已經(jīng)發(fā)生分裂,毛澤東堅持北上,張國燾執(zhí)意帶領主力南下。1935年9月9日,急于脫險的毛澤東,果斷帶領紅軍右路軍北上,由川入甘,走的是偏東的包座線。紅軍作家成仿吾描繪這段征程:“部隊沿包座河上游行走,左邊是懸崖絕壁,右邊是急湍奔騰的包座河,路是極狹窄的小道,異常難走,有時路被河水淹沒,只好攀著懸崖,趟著急流前進!
紅軍沿著達拉溝進入甘南迭部,在三岔口擺了一個迷魂陣,沒有徑自北上,而是向西拐了一個彎,走進了山巒環(huán)抱的高吉村。當?shù)乩相l(xiāng)認為,中央紅軍除了防止國民黨軍隊的圍堵,還擔心張國燾追擊,所以向西到高吉村轉移隱蔽。中央紅軍到這里僅剩八千人。
高吉村依山傍水,紅軍懂藏語的人把高吉村藏語發(fā)音聽成了“俄界”。9月12日中午,中共中央在俄界召開了政治局緊急擴大會議。俄界會議決定由毛澤東、周恩來、王稼祥、彭德懷、林彪組成中央紅軍“五人團”,為軍事核心領導。因病沒有參加會議的周恩來依然當選為“五人團”成員。將紅一、三軍團和軍委縱隊改編為中國工農(nóng)紅軍陜甘支隊,浩蕩的中央紅軍縮編成單薄的陜甘支隊,出人意料。楊土司讓道修橋開倉放糧
范長江在四川的采訪行程,幾乎和紅軍長征的路線并行,但他先于紅軍進入甘肅。1935年8月3日到甘肅文縣中寨董上村。8月20日,范長江至洮河南岸的潑魚村莊,拜訪了卓尼十九世土司楊積慶。
藏族土司楊積慶,時任洮岷路保安司令。他的住宅又兼司令部,院子里有積滿灰土的迫擊炮,但客堂里的布置恰如城市摩登人家,“其用以待客之酒席,完全為內(nèi)地大都市之材料,煙茶亦為近代都市之上品,衣料亦為舶來品之呢絨等貨!狈堕L江驚奇獲悉:“楊氏經(jīng)常來往商店,為上海先施公司!為上?逻_公司!貨物通用郵寄。尤以其對柯達公司有二三十年長期交易,信用卓著,即不匯款亦可以請公司先行寄貨,且已屢試不爽!
楊積慶土司喜歡攝影,頗有造詣。范長江欣賞了楊積慶土司拍的照片:“其攝影之成績,以記者觀之,恐非泛泛者所能望其項背!备尫堕L江驚嘆的是:“楊氏足未曾出甘肅境,但因經(jīng)常讀報,對國內(nèi)政局,中日關系事件,知之甚詳!贝稳,楊積慶土司派了向導,護送范長江繼續(xù)向拉卜楞寺方向行進。
范長江離開潑魚村莊后不久,俄界會議后的翌日,紅軍也離開高吉村,沿著達拉溝東進。白龍江沿途懸崖峭壁,溝壑深澗,獨木橋搖搖欲墜,十分危險。當時,國民黨政府和甘肅軍閥已經(jīng)命令楊積慶土司組織藏兵堵截紅軍?墒,紅軍除了遇到零星冷槍之外,并沒有遭到大規(guī)模阻擊。
原來,楊積慶土司知道紅軍是“不壓迫番民的紅漢人”,不想為難過境的紅軍,命令部下楊景華等人:“沿途不要堵?lián)艏t軍,不向紅軍放冷槍,不搶劫紅軍隊伍,不堅壁清野轉移糧食!睏罘e慶土司指令尼傲總管盡快把損壞的達拉溝棧道、尼傲獨木橋修好,讓紅軍盡快通過甘南藏區(qū)。紅軍沿著湍急的白龍江向東行進,途中至今還保留著紅軍橋。
紅軍經(jīng)過崔谷倉,遇到無人值守的糧倉,據(jù)說楊土司暗中為紅軍開倉放糧。為此,紅軍在糧倉的倉板上寫下了告示:“此倉內(nèi)糧是楊土司莊稼糧,希望各單位節(jié)約用糧”,并在倉內(nèi)留下兩捆蘇維埃紙幣作為糧款。紅軍稱崔谷倉是長征路上的加油站。
迭部縣向導措巴草告訴我一個故事:“1936年8月,紅二、四方面軍由川入甘,再度進入迭部,楊積慶土司繼續(xù)給紅軍讓路濟糧,紅軍又一次攻下臘子口。1937年,楊積慶土司和長子、兒媳等人被國民黨派人殺害,唯有次子楊復興躲在氈包里逃生!
1949年,范長江隨大軍進入上海,擔任解放日報社長兼總編輯。楊復興率領當?shù)孛駡F起義,后被授予解放軍大校軍銜。近年,楊復興的兒子楊正當上了卓尼縣縣長,與范長江的兒子范東升在甘南有過一次難得的相會。
必須攻下臘子口
范長江考證出三國時姜維繼孔明主持蜀漢軍政,最后一次北伐由蜀入隴,從白龍江上去到沓中屯田種麥。所謂“沓中”,就是白龍江上源疊部地方。紅軍也走三國姜維的白龍江線路。
1935年9月14日,紅軍大部隊到達白龍江畔的旺藏寺,毛澤東下榻茨日那村。迭部縣宣傳部干部朵芮亞說:“毛澤東在茨日那村木樓里,召見了紅四團團長王開湘、政委楊成武,向他們下達了三天奪取臘子口的命令。紅四團立即連夜出發(fā),向臘子口挺進!
旺藏鄉(xiāng)生產(chǎn)辣椒,這幢二層回廊式藏屋木樓,也掛著紅彤彤的辣椒。村民知道毛澤東愛吃辣椒,把僅有的辣椒送給毛澤東解饞,毛澤東收下了辣椒,自己卻舍不得吃,而是分給了攻打臘子口的將士們。
臘子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塹,兩邊絕壁峭立,如刀砍斧劈,山中一道河水湍急而下,河上架有一座木橋。國民黨師長魯大昌派兩個營兵力駐守臘子口沿線,在隘口木橋橋頭和山崖上構筑了碉堡,形成了交叉火力網(wǎng)。
毛澤東清楚地知道,臘子口再險,紅軍也要攻下來,否則就得重回草地去。說實話,紅軍對草地普遍有恐懼心理。范長江也是棄草地選山路前行:“沮洳地,土人又叫草地,與普通所謂草地不同,它是水與軟泥合成的地質,表面雖然也和普通地面一樣,不過人或牲畜站在上面,這個地皮就會波動到幾丈以外,而把人畜陷落下去!币虼耍t軍要奮不顧身地打開臘子口。
9月16日午后,擔任主攻任務的紅四團抵達臘子口。國民黨守軍憑天險固守,火力封鎖隘路,紅四團幾次沖殺都沒有奏效,始終接近不了橋頭。強攻不成,必須智取!紅四團調(diào)整戰(zhàn)術,一邊正面佯攻,一邊精心挑選人員攀爬峭壁,從山頂向下突襲。翌日凌晨,一名外號“云貴川”的苗族戰(zhàn)士自告奮勇,用一根帶鐵鉤的長桿子鉤住樹根或巖縫,一把一把地往上爬,硬是從“猴子都爬不上去”的絕壁,攀上崖頂。他將早先收集的裹腿布放下來,幫助其他戰(zhàn)士順利登頂。紅軍如神兵天降,手榴彈砸向沒有頂蓋的碉堡,上下兩面夾攻,守敵狼狽逃竄。紅四團的勇士經(jīng)過一天一夜激烈戰(zhàn)斗,突破了天險臘子口。
毛澤東過臘子口后,翻越最后一座岷山雪峰達拉山,遙望迭山橫雪,激情創(chuàng)作了長征詩,詠嘆道:“更喜岷山千里雪,三軍過后盡開顏!狈堕L江翻越雪寶山頂時,舉目四望,感慨萬千:“只有天在上,嶙嶙萬山低!
哈達鋪,紅軍的轉折點
再說范長江從成都到蘭州跋涉途中,與紅軍隊伍若即若離,心馳神往。范長江大膽推測紅軍:“他們最有利的出路,是北入甘肅。即以甘肅西南境之夏河、臨潭、岷縣、西固為目標,進入洮河與大夏河流域。此一帶有豐富的糧食,充足的壯丁及衣服布匹皮毛的物質,可以大家補充,然后或轉隴南以出隴東,會合徐海東,更北接通陜北劉志丹……而且此種重大的軍事變化,最多不出一月,即將具體表現(xiàn),設洮夏兩河如被突入,更被進入甘涼肅三州,則中國之國際與國內(nèi)局勢,將發(fā)生根本影響。”
1935年8月11日,范長江路過哈達鋪,留下片語:“六十里宿哈達鋪,十一日僅行六十里!9月20日,毛澤東率領紅軍也到了哈達鋪。從1934年長征開始,紅軍一直在找一個落腳點。從哈達鋪郵政所找來的《大公報》等報紙上,毛澤東讀到了劉志丹與徐海東在陜北活動的消息,好像望見了夜空中的北斗星。幾天后,中共中央在哈達鋪召集會議。毛澤東在會上抖動著《大公報》,宣布決定:“我們要到陜北去,那里不但有劉志丹的紅軍,還有徐海東的紅軍,還有根據(jù)地!”
此后,范長江在西北行中繼續(xù)寫出了《徐海東果為蕭克第二乎?》《紅軍之分裂》《毛澤東過甘入陜之經(jīng)過》《陜北共魁劉志丹的生平》《從瑞金到陜邊》《松潘戰(zhàn)爭之前后》等有關紅軍的通訊報道,展現(xiàn)了紅軍史無前例的長征。
1937年,周恩來在西安見到范長江時說,“我們紅軍里面的人,對于你的名字都很熟悉。你和我們黨和紅軍都沒有關系,我們很驚訝你對于我們行動的研究和分析!逼鋵崳堕L江是參加過1927年“八一南昌起義”的學生兵,他在賀龍第二十軍中當副班長,轉戰(zhàn)潮汕途中遭國民黨軍隊圍攻與部隊失散。范長江的西北行和通訊集《中國的西北角》,幫助他歸隊了。